气象站办公和职工住宿都在郊区这块5亩地的长方形院子里。进了大门是一栋五层的职工宿舍楼,走过宿舍楼就是气象站办公的三层小楼。靠西边闲下的那片空地也没有植个树种个花什么的,职工就把荒地垦成了菜地。菜地里种白菜萝卜,种辣椒茄子,种玉米西瓜,还有种葡萄的,藤啦瓜啦叶啦什么的,菜园里一年四季都被渲染得绿幽幽的。
气象站的工作很规律,在固定的时间段观测降雨,分析卫星云图,编制气象预报,上下班都是循着一个坎儿。下了班,特别是下了下午班,职工们三三两两总要到菜地里转悠一圈,一则看看地里蔬菜的长势,同时还可以欣赏一下植物天然点缀的一种美景,养心。突然,有人发现了一只鸡,一只红冠翘头撅屁股的芦花母鸡。那只母鸡正在一株辣椒苗边啄草丛里的虫子,抬头看见有人在瞅它,那人口里还发出惊奇的声音,她一扫腿闪进了辣椒林里。辣椒林边很快就跑过来几个人影,探头探脑往辣椒林里梭巡,藏在辣椒林的芦花鸡把那几双绿莹莹的人眼睛看得真切,小小脑袋慌慌不安地摇来晃去,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个男人说:“这是从哪跑来的鸡?”
“是啊,哪来的鸡?”还有几个人齐声附和。
芦花鸡警惕地望着围观的一群人,忐忑不安地晃着身子,脚里分明触到了地面一阵紧似一阵的颤抖声,一定是又有人来了。
脚步声停止了,一个陌生声音在说话:“这是站长家的鸡。”
“你怎么知道的?”几个人同时问。
“年关的时候,站长的农村亲戚给他送过来几只鸡,送给他过年吃的,春节吃了三只,这只是剩下的,一直关在站长家阳台上,他们嫌鸡味难闻,前天在院子边搭了一个简易鸡笼,这鸡一定是挣脱逃出来的。”说话的是气象站办公室别主任。
“哦。”好奇的人们满足地点了一下头。
“鸡跑出笼了,容易从大门口溜出去,到时候会跑丢了,我们帮站长把它捉进鸡笼里去吧。”有一个人提议,立即得到众人呼应。
众人摆开架势,准备围捕那只芦花鸡时,别主任腰间别着的手机响了。众人很快听出来了,电话是站长大李打来的。别主任在电话里嘀咕一阵子,放下电话,说:“来,大家帮个忙,站长刚才打来电话,晚上有客来,要用这只鸡设宴,快剿了这只鸡。”受了命,几个人率先围捕过去,惊弓之下的芦花鸡眼看就要大难临头,无奈地摇晃着卵石般的小脑袋,惶恐得无所适从。有一只手已经悄悄伸近了芦花鸡抖动的尾毛,此时此刻,狗急跳墙的芦花鸡璞璞璞腾空而飞,凌跳出了包围圈,落在旁边肥叶遮地、密密匝匝的茄子林里。人们急了,芦花鸡落进了茄子林,就像鱼儿钻进了深水,目标倏然消失得茫茫无踪。有人用手掌使劲双击着,用脚狠狠地跺地,为的是吓唬那只芦花鸡现出马迹原形。清风吹得片片相连的肥叶子哗啦啦响,别主任担负的责任最大,毕竟是站长电话委托的他,站长晚上请客,餐桌上可是做了这只鸡的指望了。受人之托,心境就是和旁人不一样,焦虑的别主任也和这只芦花鸡一样,璞地跳进了茄子林,这一招还真灵,别主任脚刚在茄子林落地,就从中间地带传来咯咯咯的鸡鸣声,别主任循音直抄过去,芦花鸡咯咯咯的叫声更剧烈急促了,“嘚、嘚、嘚”神经质地慌乱逃命,脚步拌歪了一长溜茄子苗,层层叠叠的茄子叶立刻被划开一道浪痕。有个人往茄子林的边沿地带奔去,立马有一个人喊住:“等一等,等鸡露出脸来再动手。”匆匆跑着的人止了脚步,茄子林里的别主任却加快了脚步,腿脚并用,在茄子林里左右开弓,驱赶着,像个在混水里赶鱼的村夫。芦花鸡终于窜出了茄子林,惊恐中无法择路。大家精神一霎拉又提高到极度,自发而又默契地形成了一种合围之势。“这次千万不能让它再逃了。”大家说着话,互相打气鼓励。包围圈再一次形成的时候,圈中的芦花鸡已是四面楚歌,十六方受敌,吓得连咯咯咯的声音都不敢出了。“这次一定小心,千万别让它再跑了。”大家虾着腰,伸长膀子叉着手掌。以鸡为圆心的包围圈愈缩愈小,圆心上的鸡不歇地转着360°的弯,在却难逃。“开始吧?”关键时刻,大家乱了分寸,没有人调度指挥了。还是没有人发命令,有一个膀子长的向那只鸡匍匐着扑去,匍匐的地方刚好缺了一个口子,那只鸡脚蹬在那人的肩背上,借助这个平台,用力一跃,冲出了包围圈。这次,人们不依不饶,疯狂般直朝那只鸡赶过去,有几次,鸡差点被抱住了后腿,但都被它挣脱了。鸡终于被逼在了一个三角圈里,两面是高高的围墙,一面是人墙。“老子看你现在还往哪里跑?”赶红了眼睛的人们恨得咬牙切齿。包围圈又在缩小,这次鸡早了行动,璞啦啦一下跃到了围墙上,几个人都傻了眼,院墙外边是矮树密布的荒野,鸡一旦逃到野外丛林,可能永远都捉不到了,这样一来,做好事便变成做坏事了。“不要动——”人们屏住呼吸,变得理智起来。人们和围墙上的鸡僵峙着,西天的晚霞刚才还大朵大朵地燃烧着,一霎拉就颓然了,黯淡了,天地间浮游着青灰色的光。别主任指挥着大家撤退,终于,大家撤退到鸡的视线以外。那只鸡神经松弛下来,“看来,鸡是不会跑到院外去了。”别主任对自己刚才指挥的成功大撤退很得意。
2
站长大李家的客人那晚吃了鸡,当然不是自己圈养的那只芦花母鸡,站长回家见没捉到那只鸡,要老婆到超市买一只鸡替代了。别主任那晚也在站长家帮着陪客人,别主任组织同事跟站长围捕那只鸡很卖力,跟站长汇报捉鸡的过程很惊险很敬业也就很感动站长,何况,站长的心还悬着,毕竟那只鸡现在究竟是在院内还是在院外,只有天知道。宴尽人散,站长留住了别主任,别主任知道站长留他吃饭的核心用途就在现在要去捉那只鸡。夜半捉鸡的情节很平淡,就像去厨房提一瓶开水。“晚上鸡是瞎子,什么都看不到,古人常说‘鸡雀眼’就是这个意思。”站长的母亲在乡下做了一辈子农民,对这号子事熟稔。果如站长母亲所言,那只鸡还站在那堵围墙上,电筒光照在它身上,它全然不知。站长提了那只鸡,别主任坚持提了过来,放进那副简易鸡笼里时,恶恨恨地说:“看你还飞!还跑!站长,明天杀了它。”“杀了它。”站长很同意别主任的观点。
第二天大清早,站长大李却改变了注意,没有杀那只鸡。站长之所以违背自己的诺言不杀那只鸡,是因为第二天站长大李提着那把磨得青光闪闪的菜刀逼近鸡笼的时候,他发现鸡窝旁边下了一只蛋,椭圆形的,杏黄发灿。中午,站长捡回那只鸡蛋,老婆摩挲着鸡蛋,眼睛里笑眯眯的,“这是真正的土鸡蛋,真正的。”老婆身上似注射了吗啡,精神勃旺,跑下楼,给鸡端米端水,象服侍坐月子的女人一般。站长家母鸡下了一只蛋,消息象没长脚的风,吹遍了气象站的大院。站长的母亲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爱怜地看着那只腼腆害羞的鸡,脸上漾着笑意,对儿媳妇说:“圈养的鸡下蛋少,要给它创造一个好环境,鸡下的蛋会更多。”儿媳妇赶紧找婆婆讨秘诀。站长的母亲说:“这还不简单,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在院子里自由散养。”“那鸡会跑掉的。”儿媳妇还没说完,站里几个职工异口同声地说:“好说好说,我们平时把院子门拴好,它就跑不出来了。”有了这么多支持者,站长老婆的脸笑成了菊花,眼睛忙着梭巡菜园里的围墙,看看有什么漏洞没有。大家围着鸡笼把脑袋凑在一起,从天上看,象搁在地上几个乌黑的西瓜。“幸亏昨晚没捉到这只鸡,是不该杀,杀了就可惜了。”
鸡放出了鸡笼,一大爿菜园都是它的乐园,鸡在菜园里无拘无束地竞跑,在树底下捉虫子,在田埂边啄青草,闲着的时候,站在中央位置晒晒太阳,日子过得悠哉游哉,舒心暖意。鸡的主人殷勤地服侍着它,在菜院子四周,都放有盛水的瓷碗,不出十步,鸡随时渴不到。家里吃剩的饭菜,站长的母亲从楼上一步一步挪下楼,端到鸡的面前,撒落在它能方便吃到的位置。站长老婆像个幼师那样有耐心,每晚教鸡怎么进笼,把鸡笼门口搁一块砖头,使鸡笼悬空一个高度,再在鸡笼前撒一把米,口里“咯咯咯”学着鸡的叫声,诱导它进笼。站长老婆考虑得很仔细,如果不教会鸡进笼,遇了大风大雨天气,鸡没有躲闪的地方,在露天菜园里会受苦受罪的。这只鸡也真乖,灵醒得一点就通,每天出笼进笼就像一个人出门进门一样知热知冷。这只鸡也真争气,每天下一个蛋,下了蛋,就冲着主人住的楼上直嚷嚷:“咯嗒— 咯嗒—”主人见鸡在“咯嗒咯嗒”,下了楼,保准能在那株老杨树下的草窝里捡到一只蛋。
3
菜园里当绿的都绿了,原来绿的,现在更绿了。知了热得扒在树杆上不知疲倦地鸣噪,盛夏包围了气象站。
站长的母亲每天可以在老杨树下的草窝里捡到一只蛋。可站长的母亲找到站长和儿媳妇,站长母亲说要杀了这只鸡。站长愣了,儿媳妇一脸不悦。“蛋下得好好的,怎么要杀了这只鸡。”儿媳妇说。站长的母亲说:“你们不懂,鸡连续下蛋三个月了,就要歇窝了,再说,夏天鸡是不下蛋的。”站长的母亲说的“歇窝”就是鸡歇下来,停止下蛋了。儿媳妇反对:“鸡即使要歇窝了,但毕竟还没歇下来,何况,它天天还在下蛋呢。”“你们没在农村生活过,我就告诉你们实话吧,这几天我天天听着这只鸡在咳咳低叫,这是不吉利的啊。”站长的母亲这样一说,还真把站长和老婆弄愣了,谁都忌讳这号子事的。站长的母亲正为似乎说服了他们而舒了一口气,儿媳妇突然说:“妈,您听谁说的啊,我们怎么从来没听说?”站长的母亲连忙解释:“我说的没错的,孩儿们啊,我还骗你们啊,古人说,‘猪来穷,狗来富’,这些都是应验了的啊。”站长大李接过了母亲的话:“您说‘猪来穷,狗来富’,我倒听说过,这‘鸡咳咳低叫’是不吉利的事,可是从来没听说过。”“和你们说不清楚,你们就准备杀鸡吧。”站长的母亲有些生气了,口里念着“猪来穷,狗来富”,远去了。
母命要重视,何况,站长从小就崇拜母亲。儿媳妇也不敢明着跟婆婆叫板,就和丈夫商量去打听打听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民间传说。儿媳妇发动所有的社会关系,找同事问,找朋友打听,找亲戚咨询,得到的答案不是说不知道就是回答得模模糊糊暧昧不明。站长大李的社会圈子很窄很封闭,活动范围仅限于一个气象站,何况,他在院子里乱打听,传到母亲耳朵里,母亲会不高兴的。最后,站长大李想到了一个办法,求助电脑,用“歌谷、百度、雅虎”几个最大最强的引擎搜,可搜出的信息十万条、百万条,就是没有“鸡咳咳低叫”字眼背后暗藏的玄机。站长大李和老婆打捞了一番,但都没找到杀鸡和不杀鸡的强力证据,如果找不到过硬的证据,母亲说的话就会变成真理。两人都很失望,母亲发了话,不能总这么拖着不办。
站长的母亲又来了。站长的母亲说,“你们怎么还没把鸡杀了。”站长大李和老婆已没退路,只好说,“准备来杀的,准备来杀的。”“这就好,这就好。”这次,站长的母亲离开的步子迈得很轻盈。
杀鸡的日子定在周末,站长大李在厨房把刀磨得霍霍山响,老婆把一壶水烧得如雷咆哮。就着这时,门铃响了。开门,竟是几年不登门的一个乡下远房亲戚。站长大李和老婆望着好多年没谋面的亲戚,傻了眼,俄尔,两人几乎同时又大声笑了起来,这一笑,过度的热情倒把客人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来城里办个事,顺便到你们这里歇个脚,农村条件差,没有什么带的,捎了两只鸡。”老婆十分地殷勤,赶快在橱柜里找茶杯,站长大李又是递烟又是搬椅子,客人受宠若惊,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站长大李和老婆都看到了客人手里提着的两只鸡,惹得站长大李和老婆兴奋的是客人捎来的两只鸡中,有一只是在家里宰杀好、褪了毛的半成品鸡,有了这只可以直接下锅的鸡,等会把母亲请过来陪客,就有百分之一万的理由保住自己那只正在下蛋的鸡。
站长的母亲过来了,陪着客人吃饭。母亲很快知道了被自己判了死刑的那只鸡,还未被绑扑刑场执行死刑。席间,站长的母亲似乎采取了另一种策略,母亲要站长大李和儿媳妇问问客人,看民间有没有这么一个典故或传说。站长大李和儿媳妇都紧张起来,这个亲戚在乡村可是地地道道的风水先生,而这些民间常识正是他的所长。亲戚给出的答案不仅仅支持了站长的母亲的说法,他还找出一大摞“典籍”和“实例”来论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连站长的母亲都觉得有些厌倦过头了,亲戚还言犹未尽。
杀鸡的罪证虽然已核定无疑,待客人一走,站长大李和老婆还是忙碌起来。他俩拿掉悬空鸡笼的那块砖,使鸡笼处于封闭状态,把客人送的另一只鸡放进笼里,接着就到院子里去寻自己的芦花母鸡。此鸡非彼鸡了,几个月前那只桀骜不驯、暴烈无比的芦花母鸡已不复存在,两人没费心费力就捉到了,和客人送的鸡一并关进了鸡笼。
站长的母亲还是天天来听鸡叫,听得站长大李和老婆心惊肉跳。过不几天,警报解除了,站长的母亲买来尼龙网子,还抱来一捆扎篱笆用的细木棍。篱笆扎起来了,站长的母亲说:“这只芦花母鸡没咳咳低叫了,不要杀了,做个篱笆,可以要它俩每天出来活动活动,关在鸡笼里不生蛋。”躲在一旁的站长大李和老婆这才走到前台,帮着母亲加固篱笆。站长的母亲说:“这篱笆是要加牢固,现在菜园里小白菜长出来了,鸡跑出去要啄别人家菜秧的。”站长大李和老婆连声应着,母亲大赦了这只芦花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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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站长大李和老婆从楼上下来看鸡,刚走到菜院门口,两人傻立着,不动了,懵了。不远处,半蹲在地上的母亲正从冒着热气的瓷盆里给鸡褪毛,母亲杀了那只鸡。心里砰砰跳的站长靠近母亲,“您杀了那只鸡?”“哎!它真该死,太不听话了,在网子里活动范围已经有这么大了,可它非要扑腾腾乱飞乱跳,想跑出去,不杀不行啊。”儿媳妇很舍不得那只鸡,站在旁边看母亲褪鸡毛,说不出话来。站长的母亲褪毛褪得很投入,边给鸡褪毛边说:“还是我们原来那只芦花母鸡听话,钻进鸡笼了就不出来,赶它出来都不出来,真听话,哪象这只鸡啊,简直就是一个倔驴子,一心只想到外面去撒野。”“妈,您杀的不是那只芦花母鸡?”站长大李和老婆的眼光增亮了八度。“芦花母鸡那么听话,即使它将来不下蛋了,我也不会去杀它。”母亲口里嘟噜着,褪毛的手指更麻利愈来劲了。
一股劲风挟来一场夜雨,气象站的围墙被掀翻了。站长大李吆喝着几个泥瓦匠修复院墙,站长的母亲和儿媳妇在院里院外寻找那只鸡,芦花母鸡不见了踪影。
中午时候,母亲带着儿媳妇在院外一棵枸苟树边发现了一堆鸡毛,凌乱不堪。鸡毛旁还有一个洞穴,比老鼠洞粗一点的土洞。站长大李赶到的时候,老婆推了他一把,说:“这只鸡该死,自己跑出来被黄鼠狼吃了,它真该死,也许,它命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