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的芒种时节,蛙声片片,也是我即将参加中考的日子。那时候的我寄宿在学校,每个周末回外婆家。
外婆家的房子是古朴的黑砖青瓦,廊前一块光溜溜的圆石头,已被屋檐的雨水滴出了浅浅的小窝。屋后种着水杉和杨树,穿过小树林是池塘,入夏便能听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蛙声。塘边是菜地,偶尔我会跟在外婆身后,提着几根还滴着笋浆的莴苣,挖几颗还浸着潮湿泥土味道的土豆。
芒种时节,整个江汉平原都忙着插秧割麦。放学回家,家里常常没人,我便放下书包搬个小凳坐在门槛上写作业。等到天见黑了,外婆才回来做晚饭。吃过饭,我继续写作业,外婆在灯下坐着陪我,或是做点针线,并不言语。有时候作业写到深夜,外婆会叮嘱一句:“早点睡,伢儿”。天气炎热多蚊子,半夜醒来,常常看见外婆起身坐着,一直给我打扇子。而我早晨醒来,外婆已经出门,桌上放着的油饼是给我的早餐。
外婆是个寡言的人,不苟言笑。小时候,我常常觉得她太严肃,也总觉得自己不如表弟们能够取得她的欢心,认为她重男轻女而不敢亲近她。外婆对做事的要求又比较严苛。我第一次拿起扫把扫地,横三下竖两下地扫一扫就要跑出去玩儿,外婆一边沉着脸严肃地对我说:“扫地不是你这样扫的!”一边又拿起扫把重新把每个角落仔仔细细地扫一遍给我看。这也导致我每次在外婆面前做事都要反复提醒自己不能敷衍塞责。可是我人生第一次收到的生日礼物,一套粉白的毛绒帽子和围巾,也是外婆送给我的。我当时小小的心里因获得这样难得的殊荣欣喜骄傲了好久,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懂得了外婆严苛背后的慈爱。
然而新做人妇的舅妈却没有我那样的体会。舅妈年轻时,性子也是极泼辣强势,婆媳两人性格不合,芥蒂益深,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常常冷战,甚少交流。舅妈甚至从嫁进门来就从来没有叫过外婆一声妈。等我慢慢长大,不时从妈妈和姨们口中得知外婆的故事之后,心里对外婆更生出一份由衷的敬爱。
外婆生于上个世纪30年代,两岁就成了孤儿,跟叔叔婶婶生活在一起,后来叔叔去世,婶婶带着她在田家招婿,生了五个孩子。贫穷的年代,不难想象寄人篱下的外婆成长的艰难。三十来岁时,外婆又经历了丧夫的打击,但是她没有选择改嫁,在靠劳动力挣工分的年代,起早贪黑,吃了一切能吃不能吃的哭,受了一切能受不能受的委屈,独自一人抚养大了4个孩子,还让4个孩子都上了学。我渐渐明白,外婆额上的皱纹和脸上的冷峻那都是生活的风刀霜剑经年累月一笔一笔刻下来的。
2013年7月,外婆突生急病辞世。外婆的突然离去,让她的儿女们都沉浸在猝不及防的悲恸中,葬礼是舅妈一手操办的。外婆为人正直,待人宽厚有礼,从不妄议是非,又加上年轻守节,在乡里颇受敬重,葬礼上不少乡邻前来悼念。送葬的那天,儿孙辈的人全部齐集,自发在墓地里跪了一条路。外婆的骨灰从下灵车后,是儿孙们轮流跪着一步一步送到墓地的。这也是乡里不曾有过的大礼。最后抱着骨灰的人是舅妈,她跪在墓地前,抚着怀里的骨灰盒痛哭不止,闻者无不动容。我想外婆一定听到,舅妈在心里深深地叫了她一声“姆妈!”……
从上个世纪30年代到现在,外婆一生的坎坷与艰辛已被她无言带走,但她一辈子的自强与坚韧却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能量。
还记得那年中考前,外婆曾交给我一块红色的小布,告诉我这是她在菩萨庙里求的,是保佑我考试成功的。我郑重地把它装在小兜里,一点也不觉得迷信荒谬。我相信真正保佑我的,是外婆穷尽一生的虔诚!